警方委托的藏品鉴定机构无资质被撤销导致定案证据崩溃
对于涉案涉诉讼案件中的鉴定评估,资产评估法规定要求国家一级行业协会,经人事部门批准可以组织考试发证获得相应资质,省级以下无效。本文就是这样一家没有任何资质的山寨鉴定机构,上演了一出荒唐……
“这是一场真藏品引发的假诈骗案,我已经700多天没有见到父亲了……”2019年7月16日,安徽芜湖谢留卿等63人特大诈骗案出现重大转折,谢留卿之女谢培收到了杭州市价格协会出具的法律文件,为该案提供所谓鉴定证据的杭州市价格鉴定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被杭州市价格协会撤销。
从董事长到员工百人被跨省抓捕
2017年年初,安徽芜湖繁昌县客户陈某与北京中金鼎盛国际艺术品收藏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中金鼎盛)因退货商业纠纷,向繁昌县警方报案。2017年7月28日,繁昌警方同时在北京和河南郑州采取行动,以销售虚假藏品涉嫌诈骗为由跨省抓捕北京中金鼎盛董事长谢留卿及公司100多名员工。
2018年8月15日,案件由繁昌县检察院移交至繁昌县法院,指控谢留卿等63人涉嫌诈骗罪。2019年3月18日,该案公开审理,繁昌县法院借芜湖中院的法庭审理,休庭后未宣判。
谢留卿,1962年出生于河南郑州,2007开始投身艺术品市场,主要经营名人字画、奥运特许商品、国家用瓷办公室、北京工美、故宫博物院的文创产品,逐渐成为行业的领跑者。2015年,创建中金鼎盛,之后在郑州设立分公司,公司规模扩大到300多人。
谢培告诉华商报记者,父亲被抓,公司濒临倒闭,背后涉及63个家庭。
真藏品鉴定价与市价最高差800倍
谢培表示,公司有完善的售后监督和全额退款机制,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明令禁止员工以冒充拍卖行、承诺回购或帮助拍卖等方式营销。如有违规,给予严厉惩罚。
“我父亲的公司卖的都是真品,但他们鉴定的价格与市场售价相差悬殊。”谢培告诉华商报记者,繁昌县警方办案调查过程中委托繁昌县价格认证中心作出《关于对字画、瓷器、玉器、景泰蓝等工艺品现实价值的价格认定结论书》,对涉案的419件藏品进行了价格鉴定,但蹊跷的是,最终对涉案藏品进行鉴定的实际上是杭州市价格鉴定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专家组。“奥组委市场价格12万8千元的白玉玉玺产品鉴定价仅为600元,专家组鉴定涉案藏品的价格远低于市场售价,最高的居然相差800倍。”
谢培向华商报记者提供了一组数据——
徐悲鸿再传弟子吴进良的立轴画作3幅:《鸿运和畅节节高》《满山黄金是我家》《金鸡报财》,市场价12万元,被鉴定为150元(相差800倍)。
《故宫乾隆三宝》由故宫博物院甄选制作,惠民发行。在香港拍卖会上,《故宫乾隆三宝》30万起拍,经过激烈争夺,最终以178万元成交。国内市场价13.8万元,被鉴定为3300元(相差41倍,和拍卖价相差539倍)。
著名书画家魏楚予的油画《青山》,被鉴定为“构图尚可,有一定绘画经验,技法一般,色彩层次单调,商品画,无收藏价值”,市场价25万元,被鉴定为1200元(相差208倍)。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窑变之父”李砚祖,一只《锦绣山河》山水瓶,市场价60万元,被鉴定为3000元(相差200倍)。
65页起诉书指控63人诈骗1700多万
华商报记者获得的长达65页的繁昌县检察院繁检刑诉(2018)128号起诉书显示,繁昌县公安局侦查终结后2018年1月已送该院审查起诉。该案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曾两次退回补充侦查。因案情疑难复杂,三次延长审查起诉期限。
检方指控,2012年至2014年,谢留卿在郑州注册成立河南中金典藏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等,在其领导下,形成组织严密、分工明确、人员稳定的犯罪集团,以“北京中金收藏”的名义,对外销售虚假产品。通过对产品虚假宣传、设计“话术”、制作宣传画册折页等方式虚构产品升值空间,以冒充拍卖行、抢名额、承诺回购等欺骗手段推销产品。后又在北京成立相关公司,不定期举办展会,以使客户相信其位于北京,信赖公司的实力。
检方指控,2013年以来,该犯罪集团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取虚构事实、隐瞒真相的手段,大肆骗取全国各地被害人钱款,涉案金额17899140元。检方认为,谢留卿等39人骗取他人财物数额特别巨大,刘某等23人骗取他人财物数额巨大,蔺某某骗取他人财物数额较大。63名被告人为实施诈骗犯罪而组成固定的犯罪组织,系犯罪集团,谢留卿系组织领导犯罪集团进行犯罪活动的首要分子。63名被告人的行为触犯了《刑法》第266条的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以诈骗罪追究刑责。
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无资质被撤销
7月17日,第六被告人刘某的代理律师张磊接受华商报记者采访表示,因怀疑该鉴定中心不具备鉴定资质,今年5月和6月,本案的辩护律师两次前往杭州市民政局及公安机关就藏品鉴定机构涉嫌非法经营的情况进行举报并向警方报案。5月13日,杭州市价格协会撤销了杭州市价格鉴定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并要求其停止一切对外活动。经杭州市民政局调查,杭州市价格协会于2011年8月下设分支机构杭州市价格鉴定专家委员会。2014年9月,杭州市价格鉴定专家委员会又下设分支机构杭州市价格鉴定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因违反《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今年7月16日,杭州市民政局对杭州市价格协会作出警告处分,并责令整改的行政处罚决定书。
华商报记者了解到,杭州市民政局出具行政处罚决定书,经过调查取证,对杭州市价格协会作出警告的行政处罚决定,要求责令改正,并将其被列入社会组织严重违法失信名单。杭州市民政综合行政执法队曾通过多种方式联系杭州市价格鉴定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主任傅某某,但其拒绝接受调查。
鉴定中心被指涉嫌非法诈骗三宗罪
张磊告诉华商报记者,按照社会团体管理登记条例规定,社会团体设立分支机构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对外经营,但是杭州市价格鉴定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和繁昌县公安局签订协议,收取其支付的鉴定费。华商报记者获得的协议显示,乙方繁昌县公安局在2018年6月1日曾向该鉴定中心支付14万元鉴定服务费。
此外,华商报记者检索中国裁判文书网发现,检索到已经公开的由“杭州市价格鉴证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出具鉴定意见的裁决文书28份,其中,浙江省安吉县法院(2017)浙0523 刑初111 号刑事判决书显示,“因杭州市价格鉴证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没有营业执照、无价格鉴定资质,法院对其出具的专家意见不予采信。”
张磊表示,杭州市价格鉴证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的所谓专家并不靠谱,“其中有一位20多岁职高毕业的专家,这么年轻,对艺术品鉴赏和收藏会有多少专业知识?”
华商报记者注意到,该鉴定中心主任傅某某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没有司法鉴定的资质,他们出具的意见并不能作为司法鉴定的依据。
“据我们调查,该鉴定机构在没有工商备案登记没有经营资质的情况下,曾经为28家法院出具了专家鉴定意见,其违法行为性质恶劣,已涉嫌构成非法经营、诈骗和出具证明文件重大失实三大罪名。繁昌县警方依据非法机构鉴定的结果作为依据拘捕谢留卿等人,繁昌县检察院指控的核心证据发生崩溃,这意味着检方的诈骗指控根本就不成立。我今天(7月17日)就在繁昌县法院,希望法院向繁昌县检察院反馈,本案应该尽快撤诉,63名被告人应该无罪释放。”张磊表示,此前举报后,繁昌县法院已经从杭州市民政局调取了相关撤销和处罚文件。
>>律师说法:指控不成立 撤诉放人是最好的选择
藏品鉴定机构无资质被撤销,那么依据非法机构鉴定结果作为证据拘捕起诉是否还能站得住脚?7月17日,华商报记者采访了国内多位法律人士。
“这家鉴定机构祸害了63个家庭”
“如果谢留卿的诈骗罪名成立的话,将对国内的藏品市场健康发展是一个摧毁性的打击。”本案第一被告人谢留卿的代理律师何兵表示,“这家鉴定机构真的是害人不浅,祸害了63个家庭。” 何兵指出,繁昌警方立案和检察院指控涉案藏品是假的,但实际上被告人都有购货价格和发票,本案最荒诞的是,鉴定价格远远低于进价,“在这种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指控的,一些所谓的鉴定专家甚至根本就没有看到鉴定物品就拍脑门,或者根据图片就给出一个虚假的价格。”
何兵表示,繁昌县仅仅一个人报案,繁昌县一名客户的退货纠纷,但繁昌警方却千里迢迢赶到北京和郑州抓人,非要将这家民营企业当做犯罪集团,查封企业,扣押财产,不排除个别人员在办案中涉嫌谋取私利。
若认定成定案证据将造成司法不公
“这个程序完全是颠倒的,存在司法取证不合理问题。”张磊律师表示,通过对鉴定意见的审查发现,按照正常程序,应该是查获涉案物品以后,再由办案单位委托具有资质的价格认定机构进行价格认证,但是本案存在非常反常的现象,违反法定程序,“繁昌县公安局先取得杭州市价格鉴证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的专家意见,之后再把这个意见提供给繁昌县价格认证中心,由认证中心根据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的意见出具价格认定结论书,这存在非常明显的诱导或者说是指示,就是配合繁昌县公安局作出一个办案单位所需要的价格认证结论。”
谢留卿案核心证据来源示意图
张磊指出,该鉴定中心没有在工商和民政部门登记,属于无照非法经营,根本就没有价格鉴定的资质,其出具的鉴定意见也是非常离谱的,“把市场流通价值十几万、几十万的艺术藏品鉴定为价值几百元、千元,其鉴定意见是违法的、不真实的,不具有客观性。正是基于这个非法的鉴定意见,繁昌县检察院进行了起诉,繁昌县法院进行了审理。主体不适格,程序违法,实体荒谬的鉴定意见,如果被司法机关认定为定案证据,将造成司法不公,对63名被告人及其家庭来说,将造成灾难性的影响。”
资深律师徐昕接受采访结合案情分析指出:“表面上看繁昌警方拘捕谢留卿是合法的,因为当时鉴定机构还没有被撤销;但这一非法的鉴定意见,严重造成了侦查机关的误判,例如,鉴定意见把市场价5万的藏品鉴定为价值500元,侦查机关据此认为中金鼎盛有非法占有目的,低价产品高价卖出,这也是本案指控的核心逻辑。”徐昕表示,“辩护律师怀疑这个鉴定意见有可能是侦查机关量身定制的”,因为,第一次《价格认证结论书》的依据杭州市价格鉴证专家委员会奢侈品价格鉴定中心“鉴定物品价格鉴定(评估)表”(0010906)上标明的鉴定时间显示,大部分涉案藏品是在2017年8月16日至2017年8月18日之间鉴定的。而根据案卷中的《鉴定聘请书》显示,繁昌县价格认证中心是在近5个月后的2018年1月4日才接受聘请参与对涉案藏品价格鉴定的,而这时涉案藏品早已经发还给被害人保管。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反常现象,委托前半年就做出了鉴定?
“鉴定意见无效 检方指控逻辑不成立”
“现在藏品鉴定机构无资质被撤销,鉴定意见的无效进一步证明该案的指控不成立。”徐昕指出,“本案指控的核心逻辑是,中金鼎盛销售人员把低价产品高价卖出,虚构了产品实际价值,如何认定产品实际价值,控方就是根据鉴定意见认定的。但在鉴定意见无效后,这个指控逻辑就不成立了。”徐昕认为,即便这个所谓的鉴定意见还存在,案卷中有充分证据证明了产品的进货价是多少,这些进货价也远远高于原鉴定价,据此也不应采信原鉴定意见。根据进货价与销售价的对比,中金鼎盛的利润大概在30%到40%,这是一个正常的商业利润,尤其是在藏品行业。
“很有可能,最初之所以有这个案子,是侦查机关认为中金鼎盛卖的是赝品,后来鉴定发现不是,但还是硬着头皮起诉,说低价东西卖贵了,认为这也是诈骗。但现在辩方证据证明,根本没有卖贵,是一个正常的价格,正常的利润率,而且公诉机关据以认定卖贵了的核心证据不存在了,这个时候撤诉放人就是最好的选择。当然,也不排除公诉机关向法院提出重新鉴定的意见,但就算是重新鉴定,只要鉴定机构中立、客观,我相信最终仍然只能是撤诉。”
谢案在藏品行业中有何标志性意义
谈及此案在藏品艺拍行业中的标志性意义,徐昕表示,藏品行业中销售常常有不规范的地方,例如夸大产品价值,有一些虚假宣传,但这是否属于诈骗?就看产品是不是真的,产品价值是不是显著低于销售价。“谢留卿案中,也存在个别销售人员为了个人业绩违反公司规定,扩大宣传的问题,但产品是真的,确实是大师制作或者正规渠道采购的,从进货价看,利润率也是在正常、合理的区间。藏品行业,应该进一步规范,学习中金鼎盛对销售的管理制度,如”五不准“,加强从业人员的约束、管理。但是,这种管理应该是行业内部的、行政法意义上的,刑法不应当介入。”
>>业内人士:“收钱就给鉴定”藏品市场也要打假
7月17日,国内一名从事艺拍和收藏的资深人士向华商报记者证实,市场上鱼龙混杂,的确有很多赝品,所以才需要专业人士鉴定。真品升值空间究竟有多大,是否符合市场预期,也很难一概而论,有时候也存在行家看走眼的时候。对于卖家买家来说,卖家当然希望出手价高,买家自然希望压价花最少的钱拿到自己希望的藏品,双方都存在逐利的心理。
提及艺术品鉴赏和藏品鉴定,这位业内人士承认,市场上的确有一些良莠不齐、缺乏资质的鉴定机构,也存在伪专家,“收钱就给出一个鉴定结论”。但向谢留卿这样的案子,他也看了媒体的一些报道,所谓专家的鉴定价与市场价相差的确太过悬殊。他认为,这种资质不全的鉴定机构与承担司法鉴定的机构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这样的鉴定机构的专家,出了事是不能为自己的鉴定结论负责的”,因而国家在这方面亟待加强监管,一方面是切实加强管理,一方面是要坚决“打假”。
华商报记者 李华 编辑 王利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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